每一座城市的崛起,都各有理由。杭州崛起的方法论,大概是说不。 1st 有一位官员,在西湖边晨跑,看到迎面的宝石山顶上隐约露出了一层脚手架,实在大煞风景。 西湖边的宝石山,就是一元纸币上的那座山。这几天你或许常见到它,在关于 G20 杭州峰会的电视画面里。 在山的背后,一组建筑物在施工。按照原先的规划设计,它是不许高出宝石山山顶的。但是,主事者擅自突破了政府的审批方案,正准备再追加两层——过去这种事情在很多城市并不少见,毕竟,多盖出来的楼层,意味着可以来更多钱。 那位官员很生气。他及时勒令停建,把建筑物的高度严控在宝石山的山脊线以下,禁止它冒出山顶。 这大概是 20 年前的事了。那位官员是当时的杭州规划局局长,被他勒令停建的那组建筑物就是浙江世贸中心,当时是省级部门旗下的企业盖的。杭州一个局长,对省厅的事情说不,多少是一件得罪人的事。 但是,他坚决说不。 今天,我们在西湖看山是山,觉得理所当然。我们大概不曾设想过,倘若西湖的三面山,都从山背后冒出一些高楼大厦,是不是大煞风景? 谁都想把房子盖高,高得可以眺望西湖。但是,西湖的一项独特价值就在于:它的群山之巅,永远都是树梢与天空,而不是冒出来的高楼大厦。 当时那位杭州规划局局长的名字值得我们记住,他的名字叫做朱国海。 早在二十多年前,杭州就有这样的规定:几乎每一座建筑物在规划审批时,都要多做一道手续,就是这个建筑物建成之后,会不会影响西湖的景观。尤其是那些在西湖群山背后的拟建工程,更是慎之又慎。 2nd 这几天,我们常在电视里看到杭州那组新地标:「日月同辉」——太阳造型的杭州国际会议中心和弯月造型的杭州大剧院,都是矗立在钱塘江畔的庞然大物。 早先,那个杭州大剧院原本是要建在西湖边上的,就是现在温德姆酒店的位置。当时请来的外国建筑师都已经把设计方案做好了,说如何如何契合西湖美景。你去查当时的报纸,还能读到一堆理由。 但是,最终还是被否决了。原因是这样的庞然大物,若扎眼地盖在西湖边,实在是对西湖美景的压迫。于是,它被妥帖地移到了辽阔的钱塘江畔。 当然,今天西湖边还是有极少数的庞然大物,那是因为当时拗不过更高层的权力。 杭州并不完美,但它是一个懂得说不并且尽量说不的城市。 如果没有主政者说不,西湖大概早就消失了。一千多年前,有风水术士建议吴越国开国国君钱镠填平西湖,在上面修王宫,这样可保千年基业。 钱镠对自己说不。在农耕时代,西湖的水是灌溉之源。所以,钱镠的理由是,没有水就没有良田,没有良田就没有人民,没有了人民,哪来的基业?他说,如果靠填平西湖才能保千年基业,那不要也罢。 最终,钱镠把王宫盖在了西湖与钱塘江之间的凤凰山下,依山势而建,占用了最少的平地。 3rd 宋高宗赵构定都杭州时,沿用了钱镠的宫殿。他的权力比钱镠更大,他同样懂得说不的艺术。 有一次他在去灵隐寺的路上,看到一块匾额,命人取下,想自己亲自写一块换上去。赵构的书法造诣极高,即使他不是皇帝,应该也有这个资格嫌弃别人的匾额题字写得不够好。 那块匾额上的四个字是「黼黻湖山」。「黼黻」这个词现在有点生僻了,原本用于形容绣有华美花纹的礼服。赵构把这四个字写了十几遍,还是不满意,于是又叫人把取下来的那块匾额重新悬挂上去。 原来的那块匾额,是当世书法家吴说所题。吴说独创的「游丝书」颇负盛名,一笔即是一行,游丝连绵。后来赵构在自己的书法理论著作《翰墨志》中专门盛赞了吴说:「至若绍兴以来,杂书游丝书,惟钱塘吴说。」 赵构用皇帝的权力取下了吴说的匾额,又用艺术家的谦逊与气度重新把它挂了上去。 他是对自己说不。在那个时刻,赵构未必是皇帝,而是杭州这座城市的艺术总监。 赵构对美有处女座般的苛求。他在杭州的宫廷窑址,至今几乎没有发掘出一件完整的瓷器,而是挖出了几十个碎瓷片的大坑:出土的瓷片成千上万。原因在于,烧出来的成品稍有瑕疵,不出窑场就会被下令统统砸碎,就地深埋。 对于次品给予毫不留情的毁灭,是赵构说不的极端方式。 4th 每一座城市的崛起,都各有理由。杭州崛起的方法论,大概是说不。古代如此,当代亦如此。 西湖对围墙说不,让天下游客免费置身其中,让更多游客留下来,在杭州花更多钱;杭州的斑马线对汽车说不,让他们自觉地停来下,让行人先过;无数民营企业家对体制说不,创造了改革开放以来的浙商传奇;杭州人马云对贸易壁垒说不,他要建 EWTP(世界电子商务贸易平台),让全世界的中小企业自由贸易…… G20峰会为什么不是在北京或上海举办?这大概是大国崛起之后说不的一种方式吧。 5th 德国总理默克尔没有对自己说不,她放下了大国领袖的矜持,像我们寻常人一样,忍不住掏出了手机,拍了一张眼前的美景。 昨天(8月31日)晚上,她在杭州,和当今世上最有权力的三十多个人在一起,看了一场文艺晚会。 这场文艺晚会,名字用的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白居易的诗句,「最忆是杭州」。它不是放在任何一个剧院,而是在西湖的水面上。美得几乎可以秒杀一切国家演出。 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,似乎还是在张声势;G20 杭州峰会的文艺演出,则是在宣泄美。这是一个崛起的大国,在过去 8 年完成的一种蜕变。 100 年前,在中国尚且羸弱时,蔡元培先生在西湖边发表了「以美育代宗教」的演说:「创造美,使以后的人都移其迷信的心为爱美的心,借以真正地完成人们的生活……」 这今年,我们的国家一直在谈论「道路自信、理论自信、制度自信」;或许,现在是可以谈论「美学自信」的时候了。 或许,现在我们可以对那首著名的讽刺诗说不了。八百多年前,有一位不太著名的诗人在杭州留了一句人尽皆知的诗:「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」。实际上,这从来就是对杭州的赞美,西湖歌舞为什么要休止呢?在漫长的历史中,每当西湖歌舞休止的时候,这座城市就会暂时失去生命力。 这个国家何尝不是如此呢?舞照跳,才好。 德国总理默克尔手机里的那幅画面,见证的不止是杭州这座城市的重新崛起。 6th 杭州这座城市太想红了。马云在 B20(二十国集团工商峰会)上酸溜溜地说:「44 年前,杭州本来应该就非常有名。」 44 年前,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,在杭州西湖的刘庄草签了《中美联合公报》。但是,那份公报,并不叫「杭州公报」,而是叫做「上海公报」。 从前,跟老外说起杭州时,通常都要用「上海附近的一座城市」来补充说明;现在,只需要说是阿里巴巴的总部所在城市,就够了;G20 杭州峰会之后,恐怕就不需要加什么补充说明了。 十几年前,马云曾对杭州说不,把阿里巴巴总部设在上海,结果灰头土脸地滚回了杭州,然后才有了现在的传奇。 现在,还有谁会忍心对杭州说不呢? 两天前( 9 月 3 日),同样在西湖刘庄,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请美国总统奥巴马在亭子里喝茶。这一次,他们要一起开的会,终于镶嵌上了杭州这座城市的名字:「 G20 杭州峰会」。 这几天,这个国家,在杭州身上,折射了一种不肯将就的美。对这一切感到不适应的杭州人啊,你们用不着怀念从前那个小小的杭州了——那种孤芳自赏,已经不适合这个崛起的大国。 7th 20 年前,有一本畅销书叫做《中国可以说不》,看了很解气,堪称「愤青宝典」。但是,那时的中国远没现在强大,那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。 现在,中国终于可以对世界说不了,但是可以对自己说不了吗? 杭州一直在说,尽管它还不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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共 0 个关于本帖的回复 最后回复于 2016-9-5 11:20